「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. That's how the light gets in.」—— Leonard Cohen 《Anthem》
如果我想在這裡繼續工作,第一守則就是不能說不。好的,我隨時接受你莫須有的指責與謾罵。好的,都是我的問題,雖然又是你們單位內資訊傳遞出了差錯。好的,我隨時注意矯正態度,不會讓你有任何的不快,即使我已經卑微到了極點。打字的手顫抖著,喉間發出的聲音如此陌生,我到底是誰呢?你喚我的名,好像那不是一個人的姓名,而是一個牲畜的代號,一頭你可以恣意將對方尊嚴踩在腳下的牲畜。
接手馬達開發專案超過一年半,來自馬達開發團隊主管言語霸凌的情況與頻率不斷升溫。我在直屬主管不停的按耐與洗腦下,嘗試反抗的次數漸漸少了,內心真實的聲音逐漸微弱,再也沒有覺得,自己真的沒有做錯什麼了。
必須接受,並同理對方的所作所為,那不是霸凌,只是世代溝通產生的隔閡,每個職場都很常見,你要學習接受,這是正常的。我剛開始跟對方對接的時候,我十分信任且尊崇的主管就是這麼跟我說的。
好幾個月來,我都強迫自己這樣做。我逼自己一再的退讓與遷就。直到又一次來自馬達團隊的錯誤資訊造成的誤會,我又抱著手機縮在角落,對方無止盡的謾罵像是黑洞般將我捲到深處,我的眼神逐漸空洞,我想,我真的快不行了。
我的辦公桌旁貼了顏色各異的便利貼,黃色、綠色、紅色,都是同事給予的鼓勵。結束通話後,回到座位上,我看著電腦許久,一行測試用例都寫不出來。當主管問起進度到哪了,我腦裡還在想著那人最後的警告:「記得我跟你說的這些,不要留下任何文字紀錄,不要跟別人說,知道吧!」
外在世界就像個佈景,我嘴裡呢喃著,向要好的同事與姊姊一點一點的將苦惱與祈禱說出口,意料之外地,一向脾氣很好的她們,怒氣像一道光,將沉沒在深層事物與情緒之下的自我照醒了。世界並沒有拒絕我,我的情緒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翻湧過。
「你沒有錯!你沒有做錯什麼,你很好,錯的是對方,知道嗎?這太過分了!這種不合理的對待你獨自忍受了多久?你還好嗎?」一連串的關心反倒讓我有些無措,我沒有錯?真的嗎?可是我的主管跟對方都如此肯定且自然地要我承受這一切。
前往與主管談話的會議室路上,我開始思量,工作是紀律,是對日常娛樂的放棄,但不能連自我與尊嚴都拋棄了。這段時期,我獨自舔拭傷口,試圖釋放長期累積的悲傷,抹去舊日的淚水。公司中的組織關係始終是不對等的壓力與束縛,我之前過於在乎他人的想法與一心想讓專案順利進行,忽略自身的心情,不曉得如何說不。但此刻我正面迎擊威權,在主管面前表現得毫不妥協,態度是讓他一籌莫展地堅定。
他答應了,承諾不再讓我負責該專案,並且不會再讓那人跟我有任何接觸。
第一次承諾的兩週後,主管問我是否可以跟對方和好?我搖頭拒絕。
第二次承諾是在那人找我單獨談話,主管讓我獨自面對。對方承認霸凌,且以職位與年紀不斷逼我接受道歉,並直言他下面團隊長期受到的欺凌更嚴重,也沒人敢發聲,稱讚我很有勇氣。我全程錄音。
我將錄音內容以文字寫下,發到主管轄管的單位群組中。有正義感的同事為我出頭,被其直屬主管批道我的主管會難過。此後無人敢再出聲。
第三次承諾是我提離職時。幾天後,聽聞對方要來大園,主管叫我請假。
對於我的離去,主管從不言霸凌,只說是個人職涯規劃。
最後的最後,我能做的,就是將此事與部分證據以郵件發給各位同仁,並將人資提供的申訴管道與方法提供給大家,除了警醒外,也祈禱未來不會再有類似事件發生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。
四年的時光,從龜山到大園,與夥伴們患難與共的情誼不會忘記,特別感恩珍惜的,是在一項項車輛開發專案的過程中,加班後一起看星星,一起測試與更新軟體到凌晨,一起駝著月光回家,一起互道辛苦與晚安,隔日再互道早安與加油,日夜努力奮鬥著。
生活在世,思想總會受到外在人事物的影響,就像空氣與水對身體的影響,無形的言語也能是鋒利的匕首,癱瘓你的恐懼,支配你的行為,在心靈上劃下一道道看不見的傷口,在內心化為蔓延的腫瘤,無情地摧殘與折磨殆盡。
我的思考方式、行為處事是一心想將事情做好,有時候這種不顧一切的心態反倒越危險,才發覺一個強者,往往不是頑強無畏無懼,而是願意承認與接受所有的一切,包含所有人、事、物的不完美,你才能變得所向無敵。
這段歷練過後,我更能透徹了解工作與責任對個人的意義,針對車輛開發,我完全沒想過我可以完成什麼事情。從對車輛開發與研發工作完全不懂的專案管理師,轉為在第一線組裝與測試的系統工程師 ; 從對各零部件與電氣通訊一竅不通,到能獨立作業完成部件平台測試 ; 從不知從哪裡著手管理,到能負責撰寫整車功能需求與測試用例等技術文件......我為自己的成長驕傲,為決斷的離去謳歌,更為逐漸構築成形的新旅程感到期待。
謝謝我自己,謝謝身邊的所有人,
謝謝你們,重新賦予我生命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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