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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書No.37 史明智《長樂路: 上海一條馬路上的中國夢》:最美的夢,是最殘忍的承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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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同於電影《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》中,進入被封鎖的光州,將血腥鎮壓的史實公諸於世的德國記者辛茲彼得, 本書作者史明智,是位美國人,以財經記者身份旅居中國上海六年後,以自己居住的長樂路為軸心,書寫大時代的解與結、小人物的哀與樂,以及折磨他們的生命際遇。 每一篇讀來都十分親近,生動對話下,隱隱浮現人心的光與暗, 筆觸鋭而不尖,像是一把解剖刀,輕輕地慢慢地將虛假的面具剝除。 他第一次來到中國是在二十世紀末,印象最深刻的景象是小鎮上的紅色標語:「女孩也是人」,用以警告因重男輕女而默行殺嬰傳統的務農家庭。 十五年後,二〇一〇年,他舉家搬到上海,迎接他們的是世界博覽會的官方吉祥物:海寶。 十八個月大的兒子激動地朝海寶揮著手, 「那是海寶。」史明智告訴他。 「海寶......海寶!」那是兒子第一個學會的中文詞彙。 這年,上海世界博覽會的宣傳標語是:「城市,讓世界更美好」。 他們所居住的長樂路上,有一間叫做「你的三明治屋」的店,店長是自稱CK的陳凱。 CK出生於一九八一年,一胎化政策執行的第二年。作為家中獨子,備受期待的同時,也肩負莫大的壓力,最大的壓力來自於家庭。 他的父母成長於毛澤東掌政時期,成長過程隨處都是共產黨的口號標語,仰賴家庭或國家指引人生方向。 「體制不讓人選擇自己的職業,不褒揚有才智的人,不鼓勵個體表現,不能在體制內超前別人。」CK的爸爸說道。 那時代的人們要能生存,需自帶某種適應政治環境快速變動的能力,以及受困於洪流,卻能忍住逆流而行的想法。 二〇〇一年,中國加入世貿組織,一生仰賴政府的父母突然迎來新中國,被迫從國營企業中提早退休或裁員,指望CK提供穩定的經濟支援。 此時的CK已然了解到,體制如同爸爸向年幼的他解釋的一樣,它的存在是為了限制、控制你,而非幫助你學習及成長。 但隨著年紀增長,爸爸愈來愈在意金錢及體制提供的穩定性。 他突然變成體制的擁護者,「為政府工作前途無量」總是這樣對CK說。 比起上一代,CK這一代中國年輕人面對無比豐饒的機會之海,他擁有更多選擇的自由,能為自己人生做許多決定:宗教、職業、居所......。 「其實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。我總是想進一步探索自己,想了解自我更多。」CK說。 以前不能做的,現在都可以了。但問題是他們似乎沒有變得比較快樂。 這是所有世代的人們都要共同面對的事情:嘗試去過自己想要的人生。 但要如何做呢? 首先讓我們翻開表層,抽...

推書No.36 艾瑞斯‧梅鐸《大海,大海》:重逢,就能重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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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酒的味道仍會讓他想起女人的眼淚,跟海水一樣,有淡淡的鹹味。 半靛青半透明的大海,拍打礁岩的泡沫,受海浪淘洗的記憶,一切漸漸脫離人類的掌控。 像匹跑累的脫韁野馬,特意放慢生活的腳步,生命的秘密與禁忌在主角所書寫的回憶錄中一一浮現。 他的名字是查爾斯‧阿羅比,曾享譽一時的舞台劇導演,退休後買了一棟臨海的房子,打算懺悔以自我為中心的一生: 「過去會埋葬過去,而且並會以沉默告終,但那可以是一種有意識的沈默,是張開眼睛的。」 這棟造型奇特的房子就蓋在岬角邊,與村落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,很適合他乖僻彆扭的性格。 有些專家認為,童年的經歷決定了一個人一生的方向。 對生物來說,那幅世界最初的圖像,有著強大的心理暗示。 查爾斯兒時家裡沒有閒錢,父母從不上劇院,也絕少外出的機會。 「我們一家三口是孤單而笨拙相守在一起的一家人。     當時我還不知道何謂『失敗』,對金錢、地位、權力、名譽這些東西事情還一無所知──這些東西後來似乎以千萬種形式牽引我的一生。」 即使不理解,也願意相守。許多故事都是這樣的。 那或許也是種幸福的人生,可是並非查爾斯想要的人生。 中學時期,有位老師是莎士比亞迷,曾嚮往當演員而未能如願。 在老師的帶領下,他逃出枯燥簡單的生活,逃進舞台藝術的魔法中。 對我而言,劇場的魔力在於人們可以在同樣的空間,經歷著不同的時空,就如查爾斯所說的: 「劇場是一個讓人著魔的地方,它不是一片輕柔的夢土。     一個希望與失敗交互循環的地方,失業、貧窮、失意......將現實活生生擺在一個演員面前,     那是一個人為的當下,它本身就暗含底線與結論,不容許觀眾有個人思考的餘地。    它讓觀眾又哭又笑,飽受折騰,錯過最後一班回家的火車。    而 就像婚姻生活,劇場生活也可以很快讓人認識到人類靈魂的狹隘性:    開演一齣新戲時的興奮、不受歡迎時的震撼、長途旅行的疲乏、下戲時的無家可歸感;     戲劇這一行就是不斷地建構和拆毀。」 他自承:「我那個飢餓和緘默的靈魂所需要的,就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向世界咆哮回去。」 他的許多願望理想,都在劇場實現了,他比誰都不甘心被比下去。所謂生活就是戲,他已經贏得人生這場遊戲。 大海是一塊海綿,將各種混雜的氣味與聲...

在家族書寫文學營聽見自己的故事(二):不完美不會使你不完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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佇立在敦煌壁畫端詳著,頭頂上飄落過一束陽光, 偏旁的功德芳名錄上,依稀可見一對母女之名, 經研究考證,那竟來自唐朝青樓林立的無名巷弄,  經過半生的忍耐與等待,那日,母親終於為女兒贖回自由身, 感念於心,將剩餘的微薄積蓄捐獻出去, 一份塵埃裡的慈悲,千年後仍耀眼於世。 穿著快要脫落的鞋子,一步、兩步向前走, 小女孩不知道腳會長大,生命後面會長出新的血肉, 只是牽緊身旁人的手,聽著導遊的解說,穿透沙塵的光,與那一對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對視著。 千年之念寄於牆上,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,像是生命的源頭使人平靜。 但少女要奔赴的世界太過龐大,被世界拉著走,來不及沉浸在想像中。 多年後回望才驚覺, 每日早晨,呻吟著從腳底升起的那份期待, 簡簡單單的信念,是許多人、許多事日夜不息餵養的。 與眾人一同出生於無數紛擾的星宿下, 愛與恨像月亮一樣時盈時虧, 有些人密謀著讓世界變得更差,例如飯桌上無故缺席的爸爸, 有些人禁不住一次次真相的打擊,像是媽媽給車掌小姐的一巴掌, 成長之路,是在道別中試探、在惆悵中低喃, 表面平靜無波的無常底下,是時代的集體挫傷。 不斷直面內心黑暗、書寫家族記憶的作家鍾文音說: 「傷口不一定要癒合,   傷口是讓你增生,提醒你『什麼』的存在。」 陪伴媽媽最後的歲月中,印象深刻的畫面是在醫院一角, 老人坐在母親旁邊,嘮叨著過往的事件, 兩人訴說著婚禮後的杯盤狼藉、悲歡離合的種種, 她一邊聽著,一邊思索著那些破口之處, 失敗的感情,與家庭的失和有無關係呢? 直到媽媽也不在了,只能通過想像力召喚出那些不堪的回憶, 她說:療癒絕對是源自自己的強大, 只有當你強大了,才能去接納那些原來自己無法承受的, 然後繼續面對與處理下個新課題。 有人問說:若是聽了這些作家的分享,仍然沒有書寫的欲望呢? 她說所謂的家族敘事,其實都是從對自己的好奇展開的旅程, 你的故事,就從你被命名的那天開始。 形塑你的每一個日常習慣、 影響你的每一個生活決定、 都可以在人性背後找到意義。 希望你還保有熱情,不管是對於什麼, 那代表你的世界未完成,還有需要去補足的某一塊, 專注處理現在最急迫的內我課題, 同一個作者,能寫出一百種人生,以及同一個人生中,一百個不同的自己。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成為的樣子, 但「不完美」不是「不完整」,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帶著桂冠的失敗者, 那是人生,或者說是寫作...

在家族書寫文學營聽見自己的故事(一):興趣是記憶的還魂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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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鄉愁,在哺育兒女的食物裡。」  生長於影劇六村的宇文正,分享她的飲食文學啟航的經過。 沒想到寫出千百篇好菜的她,時隔多年再次站到流理臺前面, 竟是因為一頓醫院餐。 當時還是國中生的兒子因蜂窩性組織炎住院,吃著醫院餐,大讚:「 好好吃喔!」 瞪大雙眼看眼前人吃得津津有味,宇文正不禁想:「 這孩子平常都吃些什麼東西?」,問道:「 你們的營養午餐不好吃嗎?」 兒子以悲壯的神情說:「君要臣死,臣不能不死!」 身為職業婦女,她首次懷疑自己是否是位失職的母親。 後來兒子升上高中,餐餐吃外食,有時只吃一個紅豆餅, 就在教室裡度過漫長的一日。 780個便當,是她守護兒子健康的承諾。 可誰知, 「那……能吃嗎?其實我覺得紅豆餅蠻好吃的。」 「你媽媽做飯很好吃的!」一看畫風不對,爸爸趕緊出來打圓場。 又開始下廚後,生活狀態也有了變化: 家裡的氣溫、廚房的氣味、小黑板上寫的每日菜色…… 驀然想起留學生活的點點滴滴,那是她開始做菜的起點。 關於創作,宇文正說她只有一個建議: 認真投注於你生命中摯愛的事物。 「興趣是記憶的還魂草, 當你開始行動,與此相關的經驗與記憶,會自動回來找你。」 當她用記憶與想像重新複製,例如媽媽的南瓜粥、山東韭菜盒子時, 那些曾經遺忘的記憶、生活中小小的插曲,與香味一起復刻上演。 人生的感動有多種可能性, 細火慢燉中,所有酸甜苦辣都是自作自受, 小小的悲、小小的喜,小小的喜怒哀樂,都是生活的滋味。 舀起一杓湯,盛上一碗白飯, 澆上未來與過去,開始咀嚼。